杏悦登录|父亲的“纪检员”

急诊抢救室里，父亲的监护仪上一直亮着各种红色的警示，每一个数值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挑战极限。

管床医生来到我们身边，说了无数个听不懂的医用专业名词，我只听懂了10个字：“病危通知书，请家属签字。”我脑子一片麻木，右手在签自己名字时颤抖得无法控制。母亲站在我的身边，六神无主地自语：“怎么这样了，突然就这样了，下午还好好的。”

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，但我却是父亲最严厉的“纪检员”。面对他，我的情感总是交织着一些抗议、反叛，甚至是怨怒。多年来累积的负面情绪源于他的酗酒，源于他对母亲的暴躁脾气。

父亲好酒，从他青少年时期就开始了，大概跟爷爷奶奶有关。他们都爱喝酒，半斤八两是日常小菜一碟。父亲从前常常有些骄傲又搞笑地说起，奶奶年轻时跟她嫂子一起请村里的人吃饭，结果，村长被这两位能喝的妯娌灌得七荤八素，面红耳赤地躺在回家路边的小溪里。爷爷退休后住在乡下，每个月去县城里领工资时，出门的标配是一根扁担和两个大大的白色塑料方壶。挑着回来时，前面的壶里装了20斤白酒，后面的壶里也是20斤。

父亲得了真传，除了早餐不喝酒，其他两餐的碗边都摆着一个白酒杯，哪怕是炎热的盛夏，他也酷爱这一口热辣的刺激。每当抿下一口白酒，他便陶醉地眯上眼睛，仿佛在品尝人世间最美的味道。三两是漱口，半斤到微醺，高兴时畅快喝，失落时闷着喝，每一次大喝都有不得不喝的理由，每一次呼朋唤友的大醉都是他标榜重情重义的符号。杏悦娱乐

我少年时，爷爷因长期过量饮酒导致大脑萎缩离世，于是我常藏起父亲的酒杯，而他总会笑一笑，起身走到厨房再拿一个酒杯继续斟满。长大后，我试图在他没有上桌前劝之以各种医学道理，但上桌后他总会把一切劝告抛在脑后。

福来有由，祸来有渐。日积月累的大喝，自然带来日积月累的伤害。60岁时父亲已经有了严重的酒精肝，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阻止的肝硬化，以及因为肝脏严重受损而引发的脑病、肾病、糖尿病等。每一次住院出来，诊断书上的病种总是写了满天繁星般的一页纸。

有天，我陪母亲去大市场门口的杂货铺买皮蛋，老板娘见母亲来了随口就问：“你家老头子怎么很长时间没来买酒了。”

“他经常在这里买酒？”母亲一脸诧异。

“是啊，我们这里的酒都是乡里酿的谷酒，几好的。”老板娘说，“你家老头子的酒量几好啦，有时候买点皮蛋花生坐着都能喝几两。”

回到家，母亲连鞋都没换，直接进屋去把父亲的衣柜打开翻找，果然藏着两个1.5升的大矿泉水瓶，打开瓶盖，一股烈酒的刺激气味扑面而来。再拿晒衣杆往床底下拨拉几下，又有收获，两袋还没有开封的花生米，一个5斤装的空酒瓶，写着产自内蒙古，我一看标注，不由咋舌：“妈呀，62度，这哪是喝酒啊，简直是喝酒精啊！”杏悦娱乐

深夜的抢救室喧哗如昼，时间一秒一秒地滴答。母亲失神喃喃：“怎么早不听劝呢，怎么早不知道戒酒呢。下午散步时我问你爸爸现在这样子后悔了吗，他说‘后悔啊，怎么能不后悔呢，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啊。’怎么就是早不知道后悔啊！”母亲的话语里带着怒气，可是比怒气更浓烈的是伤感和悲恸。

我曾经恨过他，恨他酗酒，恨他不自律，恨他与母亲吵架时那副凶狠的表情。可当我听到母亲转述父亲说“后悔”二字的那一瞬间，那些我曾以为会印刻一辈子的怨念顷刻瓦解消散。原来，原谅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，而我计较多年的，也许，不过是父亲终于肯认这个错。

走出病房，站在偌大的医院大院里，呆望着那些挂着伤痛或者庆幸的面孔来来往往，我抬起头，仰望苍穹，任泪糊了双眼，划落耳际。

第二日清晨，父亲终于醒来，挣扎着扯开一线眼帘，奄奄一息地问：“我还有希望吗？”我故作轻松地笑笑：“当然，你这不是已经醒来了吗！”

父亲第二句话：“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好，我不能就这样走了。”他不知道昨夜的我们是如何地害怕他就这样走了。杏悦娱乐

父亲出院后，睡得多，醒得少，时而清醒，时而迷糊，每一天都很虚弱的样子。清醒的时候，他会害怕自己再次昏迷；犯病的时候，他总是任性地制造出各种麻烦。有时候他半夜闹腾，满屋子溜达，闹得我们都无法睡觉，然后在清晨兀自沉沉睡去，我顶着黑眼圈去上班。等他清醒时，问他昨晚怎么了，他的大脑里已然抹掉那段记忆，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，做过什么。

我是最常批评教育他的人，是最敢跟他顶嘴的人，比我在世的奶奶还要管得严厉。但每当他在外突然犯病不记得回家的路时，脑海里背得的唯一电话总是我的。

一日清晨，我坐在梳妆台前扎头发，清醒的父亲拿张小凳子，坐在旁边的小阳台上看着我，轻轻慢慢地说：“趁着你有空，我现在清醒，有些事要跟你说一下。”

父亲说，如果他死了，让我不要回老家，他和老家亲戚都是懂事理的人，要我好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，不要影响到我的工作和生活。他说：“我死后，只用摆两桌饭，一桌给我以前公司的老友，一桌给家里的至亲。”

夏日的晨风从阳台的窗子里钻进来，伴随着他低声的诉说。

菩萨畏因，凡人畏果。我的伤感，父亲的后悔，母亲的放下，那些稠密而复杂的情绪不断地攀爬我们各自的心墙。

然而，并无岁月可回头。